作者: 来源: 牡丹晚报 发表时间: 2025-05-30 09:53
□平书宪
布谷鸟的啼鸣总在五月末割开鲁西南的晨雾,像磨砂的犁铧剖开时光的茧衣。晨风掠过麦浪,沉甸甸的麦穗相互摩挲,“沙沙”声里裹着阳光烘烤大地的焦香。我蹲在田埂上,指尖抚过麦穗尖锐的芒刺,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话:“麦芒扎手才是好收成。”那些被麦芒划破的伤口,此刻仿佛又在掌心泛起细密的疼,混着记忆里咸涩的汗水,在布谷声中渐渐漫上心头。
十三岁那年麦收,爹把磨得发亮的镰刀塞给我:“半大小子了,该学割麦。”凌晨四点的星光砸在麦叶上,露水顺着镰刀背滑到虎口处凉得让人不禁一颤。爹弯腰时脊梁骨在蓝布衫下凸起,像田垄间新犁的土埂。“腰要贴紧麦子,手腕使巧劲。”爹的声音混着布谷鸟的催促,惊飞了藏在麦穗里的飞虫。
我学着爹的样子挥舞镰刀,却总是把麦秆砍得参差不齐。爹直起腰身用衣袖擦汗,后腰处的补丁被汗水浸得透亮:“别急,割麦如绣花。”爹示范时,镰刀在晨光中划出银弧,麦穗整整齐齐倒在怀里,像给大地绣了道金边。日头升到中天,我的虎口磨出血泡,爹把他的粗布手套摘给我,掌纹里嵌着的麦芒刺得掌心发痒,却暖得像块晒干的土坷垃。
地头的饭篮里躺着娘蒸的杂面窝头,掰开后冒着热气,夹着腌黄瓜能咬出脆响。爹一仰头“咚咚咚”灌下半暖壶的凉开水,喉结滚动时脖颈的皱纹里渗着汗珠。爹说:“等你能割完两亩地,就给你买双解放鞋!”远处的布谷鸟叫得更欢了,麦田在热浪里泛起金波,我望着爹被晒得黝黑的后颈,忽然读懂了“面朝黄土背朝天”的分量。
打麦场的夜晚是属于少年的课堂。十五岁那年,村里的脱粒机坏了,爹带着我摸黑修皮带,柴油味儿混着麦香直往鼻腔里钻。我举着马灯照亮爹的手,看他用粗铁丝捆扎断裂的皮带,火星子溅在他皲裂的指缝里像撒了把碎星。“机器靠保养,人靠筋骨强。”爹的话随着布谷鸟的啼鸣,融进此起彼伏的打麦声里。
娘送来用荷叶包的凉馒头,里面夹着腌韭菜花。我坐在麦秸堆上啃馒头,看妹妹追着萤火虫跑,绿光在她汗湿的发梢跳动。爹躺在石磙上抽旱烟,烟袋锅的明灭间,映出他眼角的皱纹。爹对我们兄妹俩说:“等你们长大了,麦收就不用这么累了!”远处的银河漫过打麦场,麦粒在月光下闪着珍珠般的光,我忽然觉得那些浸透汗水的日子,都是星星落在人间的模样。半夜里起了露水,娘把爹的褂子披在我的身上:“儿子,小心着凉。”爹只穿一件粗布背心,他用脊梁抵着我的后背,硬邦邦的肩胛骨硌得生疼,却暖得像灶膛里的余火。布谷鸟的叫声渐渐模糊,我在麦秸的清香里迷糊睡去,梦里全是金黄的麦穗在跳舞……
时光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,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。记得昨日还在打麦场上与妹妹追逐嬉闹,布谷声里偷吃刚摘下的青杏,转眼镜中已染霜白,眼角爬满细密的纹路。如今我的膝盖总会在阴雨天气隐隐作痛,但在布谷声声的麦收季节,仍爱蹲守田间地头,看联合收割机轰鸣着碾过麦田,看金黄的麦粒直接灌进卡车,看乡亲们告别镰刀时脸上洋溢着的笑容。
妻子端来搪瓷缸子,里面是新泡的茉莉花茶。她看着我悠闲地喝茶,抿嘴笑着说:“今年又是个大丰收!”她鬓角的白发在风里飘舞,像极了母亲当年的模样。我望着远处的麦田,恍惚看见有个少年弯腰割麦的剪影,正随着布谷鸟的叫声在麦浪里起伏。那是十三岁的我,是父亲年轻时的模样,是祖祖辈辈黄河滩区男人刻在血脉里的烙印。
暮色漫过田埂时,我把生锈的老镰刀插进地头的土堆。布谷鸟的最后一声啼鸣掠过天际,惊起一群归巢的麻雀。风吹过麦茬地,带来新麦特有的清香,混着记忆里的汗水味、旱烟味、母亲的槐花膏味,在夕阳里酿成一坛岁月的酒。原来有些苦累从不曾被时光冲淡,它们早化作滩区男人掌纹里的老茧,化作粮仓深处的麦香,在每个布谷催粮的季节里,轻轻叩击着游子的心扉。
布谷声声催麦收,催的是光阴的流转,是对土地的执念。我拍掉裤腿上的麦糠往家走,路灯照亮村口的水泥路,却照不亮记忆里打麦场上的星光。但我知道,只要布谷鸟还在啼叫,只要黄河水还在流淌,那些弯下的脊梁、挥汗的晨昏、粮仓里的守望,就永远在鲁西南的土地上,生长成最动人的年轮。